威虎山区出现老虎,惊动了山村夹皮沟。开头,村里几户人家不明不白地被叼走了羊,既不见羊血也不见羊毛。后来,家家开始守夜,一天深夜二更时分,从他们眼皮底下闪电般地蹿过一团黄光,又一头肥羊被无声无息地叼走。有人喊:“老虎!是老虎叼走了羊!”
老辈人听了都说,他们小时候还真见过老虎,这种畜牲只是到冬天饿急了才偶尔进村叼只羊。后来,村里人被逼急了,组织上百个猎人一齐进了山,于是,野兔、狍子、野猪、黑熊,当然也包括老虎在内,都慢慢地绝迹了。如今老虎的出现,又把他们惊动起来,家家都把生绣的猎枪拿出来擦亮,装上铁珠整夜守候。如果真能打死老虎,就能品尝到老虎肉的滋味,况且虎骨和虎皮都能卖上好价钱呢。
牡丹江有倒腾山货的老贩。每隔十天半月就进山收购蘑菇、木耳、楱子、松籽、药材、兽皮等山货。听说夹皮沟又发现老虎了,就问保长是否真有此事,保长说:“你没看家家户户都把猎枪亮出来了吗,真有老虎哩!”“你能转告乡亲们先别惊动老虎,下回进山我一定带回好消息:”保长听倒腾山货的老贩话里有话,便心领神会,立即通知各家各户:“把猎枪都收起来,老虎来了只许吓它不许打它,谁若是敢打老虎,别说我翻脸不认人!”在夹皮沟这个小山村,保长就是皇上,他的话谁敢不听?
倒腾山货的“老贩走出夹皮沟后,直奔威虎山去找匪首“座山雕”去了。因为老贩知道匪首“座山雕”的姨太“大白梨”有个嗜好,喜欢收藏各种珍奇毛皮。那天,“大白梨”正倚在“座山雕”的身上撒娇,老贩走进去笑嘻嘻地说:“山爷,我给你带来个好消息!”“座山雕”欠了欠屁股,头不抬眼不睁地问:“什么屁?快放!”老贩的声音显得十分神秘:“我去夹皮沟收货,听说老虎进村豁害牲口了!”“大白梨”闻听此言忙从“座山雕”的怀里挣脱出来,眼睛一下子放出亮光:“你说什么?夹皮沟发现了老虎?”“是呀,夹皮沟真的发现老虎了,炮手在准备打它呢!”“大白梨”兴奋得小脸蛋通红,立刻摇着“座山雕”的肩膀撒娇道:“山爷,我要那张虎皮做披风,你可要答应我哟!”老贩见“大白梨”发话了,也在一旁凑火:“嗨,老虎皮做的披风要往您身上一披,肯定比皇后还漂亮!”“座山雕”见他的姨太喜欢上老虎皮了,便握住她的小手说:“好,只要你喜欢别说是一张虎皮,就是天上的星星,我也能给你摘下来!”说到这儿,又转过脸问老贩:“你替我做,要多少才能买动?”老贩见“座山雕”动心了,便来个狮子大张口:山爷,那可是兽中之王啊,至少也得这个!”说着,他伸出三个指头。“座山雕”为了讨姨太的欢心,此时显得很爽气,大手一挥:“给三十万,替我搞来!”略作沉思后又补充说:“不过,这张虎皮不能有一个花眼,你得替我找人个好猎手,否则,我一个子儿也不给!”
老贩听了一愣,这条件也太苛刻了,谁不知道猎枪的铁珠撒出后是成扇状的,皮上怎么能没有花眼?“座山雕”看出了老贩的心思,拍拍他的肩:“去吧,想想办法,要不我会给你这么大价钱?干成了,还有你的好处!”
老贩回到夹皮沟笑眯眯地对保长说:“保长啊,你们村要发大财了!威虎山的‘座山雕’准备花十五万元买老虎皮。”保长一听,顿时眉开眼笑:“一张虎皮值十五万?‘座山雕’的票子真是多得没法花!”“这十五万由你处理,我只要老虎皮!”说到这儿,老贩强调:“不过,‘座山雕’有个条件,虎皮不许有一个花眼,所以,你得替我找个好猎手。就这么个条件,千万马虎不得!”他的眼睛狠狠盯着保长说,“十五万哪,你可要仔细想想,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横财呀!”
整整一个晚上,保长躺在炕上无法入睡。一张虎皮值十五万?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的,说死我也不会相信!可是,村里哪个猎手能一枪打出去,不让虎皮出现花眼的本事呢?他想了一宿,把方圆百里的猎手摸排了一遍,也没挑选出一个让他满意的。思来想去,看来只有用下套子,挖陷阱的法子,才能不伤虎皮。
第二天,他把全村的男女老幼召集在一起,公开宣布:威虎山的“座山雕”愿意出十万的大价钱,购买老虎皮。谁家套住或掉进谁家挖的陷阱,剥下虎皮给三万元。不过要小心,皮上不能有一个花眼。剩下七万准备买一百条猎狗,每户一条。大家伙一听剥张虎皮给三万,一个个乐得直啧舌头。激动得摩拳擦掌。
那些日子,夹皮沟的山民们家家在房前屋后下套子,山旁路口挖陷阱,一到晚上,就故意把羊群弄得咩咩叫,引诱老虎上钩。可是,那老虎狡猾得很,它仿佛知道什么地方下套子,什么地方挖陷阱,嘴里叼着羊在人们眼前划过一道闪电,便避过套子,越过陷阱,一会儿的工夫就跑得无影无踪。十几天下来,夹皮沟闹腾得鸡飞狗跳,却连根老虎毛都没捞着,倒是有几个山民的脚脖子被夹住,血肉模糊,痛得嗷嗷叫。还有的掉进自己挖的陷阱,摔得折臂断腿,痛得喊爹叫娘。
正当村保长眼看着老贩许下的十五万票子无法到手,急得眼睛上火,嘴上起泡的时候,村里有个叫二混子的人找他:“下套子、挖陷阱劳民伤财,结果是土篮子打水一场空。我倒有个对付老虎的办法。”保长一看,说大话的人是村里老猎手赵炮的孙子。二混子十岁时爹死了,娘改嫁了,是赵炮这个当爷爷的把他拉扯大的。只是这小子不争气,一直不务正业,除了赌就是嫖,三十出头了还没成个家。当他在赌场听到保长愿拿三万元买虎皮后,立刻来找保长,说他爷爷一定有办法。
保长看了二混子一眼没吭声。他知道,二混子的爷爷当年是远近闻名的猎手,可现在年纪大了,还能打到不伤虎皮的老虎?二混子看出保长的心思,一拍胸脯:“你放心,一个月内打不住老虎,我身上的皮扒给你!”保长看他这么有把握,话说得刚刚硬,便答应了他:“好吧,就这么定了,我马上让乡亲们起套子,填陷阱,到时候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。”二混子却奸笑着提出要求:“老贩不是答应给十万吗?给我三太不公平,应该给五万,那可是脑袋别在裤腰上啊,说完就完啊!”保长倒也知情达理:“五万也行,不过咱们得立个字据,如果在打虎过程中你或你爷爷出了什么意外,我可概不负责!”
二混子等钱心切,因为他刚刚输掉三万赌债,逼得急。何况他是最近又看中个寡妇,可那寡妇知道他的底细,故意要二万彩礼,要不然就别想娶她。真是命里该然,关键时刻就有了来钱道儿,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要抓住,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在字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。
此时的二混子心里比蜜甜,一路哼着小调往家奔。赵炮住在村东头的山坡上,压了两间窝棚,窝棚后是个大院子,用柞木杖子圈着几十头山羊。老人虽然年迈七十,但身板硬朗,精瘦的脸上深深地刻着岁月的沧桑,尖尖的下巴飘着一撮雪白的胡子。他眼不花,耳不聋,见孙子回家,嘴里的旱烟杆儿一拔,脸拉成个长白山,转过身去不理孙子。
二混子以往回家不是朝爷爷要钱,就是牵只羊走。这回,他一改常态,笑嘻嘻地对爷爷说:“爷爷,我向你道喜来了!”赵炮嘴上没说,心里想,道什么喜?还不是要钱要羊?二混子见爷爷没搭理他,便一针见血地告诉爷爷:“俺有媳妇了,特意回来告诉您的!”
赵炮一直希望孙子能成个家,他闭了眼也能安心。可老人在他身上的钱花得无数,都被他赌了嫖了。他什么时候能学好,成了老人的一块心病。现在,孙子说有媳妇了,赵炮的脸立刻由阴转睛,忙问:“你媳妇在哪儿?怎么不领回家让我看一看?”听爷爷这么说,艳阳天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:“俺媳妇长得倒不错,可她非要彩礼,少五万不干,我只得求爷爷了。”
听孙子这么一说,把赵炮吓愣了,暗自琢磨:就是把羊都卖了,加上以前攒的箱底钱,离五万还差得远呢,咋给孙子娶媳妇?又一想,这小子一屁两晃,是不是又回来骗钱来了?便说:“钱都让你败花光了,哪还有钱?”“爷爷,你有办法,靠你打猎的好本领,要真能打到老虎,保长说了,扒下没有花眼的虎皮,就给五万。”
听二混子这么一说,赵炮痛苦地闭上眼睛,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。他确实是个好猎手,当年每次进山都能满载而归。有一次,他在威虎山看到一团斑斓的野物,心头一惊,那不是老虎吗?慌忙举起枪,只听砰地一声枪响,那虎应声倒地。赵炮猎到老虎了,方圆百里的人都来看稀罕,一个南方蛮子一口价给五百两大烟土,他也没卖。后来被匪首谢文东八百两大烟土的高价给买走了。就卖虎的那天晚上,赵炮突然害了场大病,整天高烧不止,八百两大烟土的钱都花光了,也没治好他的病。一天晚上,他烧得糊里糊涂,头上突然来只斑斓猛虎,头上流着鲜血。后面跟着一群野兽,一个个也都血淋淋的。只见那猛虎咆哮一声,便扑上来又抓又挠,抓得他血肉模糊,也叫不出声来。赵炮心里明白,是老虎领众兽讨命来了,他这辈子杀害的生灵太多了,这是报应,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,便长叹一声说:“来吧,是我先杀害了你们,你们要撕要啃要我命都行,只求痛快些。”听他这么一说,那猛虎说话了:“看你还是个老实人,如果你从今以后不再杀生,我们便放了你!”闻听此言,赵炮感动得接连向众兽叩了三个头,表示今后决不再杀生了。叩完三个头之后,奇迹出现了,赵炮出了一身透汗,高烧也退了下去。醒来后,他的被子都被汗水浸透了。他知道,这是野物鬼魂信了他许的愿,饶过了他。从那年起,赵炮把猎枪封了起来,一封就是二十年,只靠养山羊和采山货过日子。虽说没大富大贵,都也能糊口,活到年迈七十一直平平安安。至于老虎进村叼羊,他认为是村里人把山林里的小野物打光了,这都是乡亲们造的孽,欠下的债,自然要还的。现在,孙子为了五万元钱,还要他进山打虎,他当然不同意,摇摇头说:“老虎是山里的精灵,不能打!”
二混子根本不信赵炮的话:“爷爷,别说是只虎,只要能赚到钱,龙肝龙心我都敢挖。现在有人把五万元钱送到你面前,让你孙子娶媳妇,给你养重孙,代代相传,有什么不好,你快答应孙子吧!”赵炮觉得和孙子说不到一起去,便推托说:“老贩要的是没有花眼的虎皮,猎枪会把老虎打成麻花脸的,扒了皮也不值钱。”闻听此言二混子冷笑一声:“爷爷,你不用唬我。小时候你常常带我去打猎,你看到你身边带两种弹:一种是散子,打些不值钱的小野物,只吃肉不要皮。如果遇到上等毛皮的野兽,你就用独弹专打它的屁股眼儿,扒下的皮找不到一个花眼。在咱威虎山,除了您谁也没有这手绝活儿。爷爷,您不是捧着金饭碗喝凉水吗?眼下,老贩要没有花眼的虎皮,只有您才能办得到。爷爷,您哄得别人瞒不了我,有回我亲眼见您射杀黑熊,就是用独弹射中熊的屁股眼儿,那回不光熊胆卖上了价钱,熊皮也卖上了好价钱。当时您亲自烧的熊掌,咱爷俩您一口酒我一口肉地乐了半个晚上,四个熊掌让我啃了三个,您还骂我吃啥真狼,连爷爷也不顾了……”赵炮闭着眼睛听了孙子白话,心里骂道:“这小子贼精,什么都记着。”但还是摇摇头:“爷爷年纪大了,眼睛花了,手抖了,猎枪封了二十年,也锈了,爷爷真的力不从心了。”
二混子见爷爷软的不吃,便瞪起了眼珠子,二话未说,嗖地一声从墙上取下一把镰刀,又嗖地一声脱下裤子,眼里射出绝望的光冲赵炮吼道:“爷爷,如果还认我是您孙子,不想让赵家断子绝孙,就答应把虎皮弄来。不然的话,我喊一、二、三,喊到三时您不答应,我就用这刀断了您孙子的命根!”
赵炮大吃一惊,想不到自己的孙子会来这一手,一下子愣住了。二混子好歹也是自己的独根孙子,他也知道二混子的脾气,逼急了,什么事他都干得出来。如果一刀下去,他活着还有什么指望?想到这里,赵炮痛苦的告诉孙子:“你把刀放下吧,我应答你!”
赵炮含着老泪从墙上取下锈迹斑斑的猎枪,边擦边说:“老虎啊,我是没有法子,被孙子逼得走投无路了。我不是人,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。”太阳偏西的时候,他扛上擦去锈斑斑的猎枪,药兜里装着散子和独弹,又带上几个玉米饼子,便心事重重地上路了。
刚出村口,他凭着老猎人特有的嗅觉一下子就嗅到老虎的气味,便循着这种气味向威虎山深处走去。威虎山山高林密,赵炮一直跟到夜幕时分,一条深深的峡谷挡住了他的去路。峡谷那边是威虎山的腹地,老虎的气味就在这里断了。这条峡谷叫虎跳峡,只有两丈来宽,谷深却一眼望不到底,显然,老虎就从这里跳过去的,把赵炮甩在了峡的这边,只能望峡兴叹了。
第二天,二混子早早地跑来,问爷爷找到老虎没有。赵炮噙着烟杆许久,才叹口气说:“虎跳峡挡着,过不去。”一连几天,赵炮都是这样回答孙子的追问。二混子知道爷爷在搪塞他,又从墙上取下镰刀,只听咔嚓一声响,他砍断了自己左手的一截指头,鲜血顺着断指往下流,他也不擦,故意给爷爷看:“你再说找不到老虎,我就把这五个指头都削下来!”
赵炮看到孙子血淋淋的断指,心里一陈阵发颤,哆哆嗦嗦地对孙子说:“我找,我找,我一定找到老虎,还不行吗?”二混子这才把镰刀啪地扔到地上,狠狠地丢下一句话:“再给您半个月的时间,我来取那张没有花眼的老虎皮!”
那天晚上,赵炮又来到虎跳峡,站在岩边悲凉地说:“老虎啊,我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,我又要作孽了!”说着,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锋利的铁爪,嗖地一声拖着绳子抛到对面,把一棵长在岩缝里的山榆钩住,再把这头的绳子系在一株老桦树上。然后,又用一个铁钩一头钩在腰带上,一头钩住绳子。只见他双腿猛地朝岩石上一蹬,人便晃晃悠悠地顺着绳子往峡那边爬——这是他跳峡的绝技。年轻时,他有的是力气,哧溜一下子就能过去。可是现在老了,爬在绳子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过虎跳峡。他在下风头找个藏身的地方悄悄卧下,从兜里掏出玉米饼子,边吃边观察动静。
淡淡的月光洒在虎跳峡上,一片寂静。大约三更时分,他突然听到一阵响动,接着,一只斑斓猛虎从树林里小心地走来,来到峡边一块岩石上站住,警惕地四处张望,在感到没有危险了,它才一个跳跃,身子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,便轻松地跳过虎跳峡。就在老虎快要落地时,赵炮的猎枪正好对准它高高撅起的屁股。在扣动扳机的瞬间,赵炮看见老虎肚皮下垂着两排奶子。他猛吃一惊,这是头正在喂崽子的母虎!便立刻明白了它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到村里叼羊。想到这里,赵炮的手抖了,砰地一声枪响了。可是,那虎没有倒下,也许它吓傻了,只知道在原地打转。这并不是赵炮的枪法没准儿,而是把枪朝天放,故意吓老虎的。
老虎被激怒了,大吼一声,返身蹿回跳峡的地方,很快在一块石头后找到了赵炮,立刻将他扑倒。赵炮闻到了老虎粗重的喘息声,他却一动不动,甘心情愿地等着老虎撕他的胸膛,掏他的心,喝他的血。他这生欠老虎的太多了,他这身老骨头是抵不清的。此时的赵炮什么都不想了,这一去什么都解脱了,什么都不牵挂了。可是,那老虎张着呼着腥气的血盆大嘴,露出尖利的牙齿,只是操着躺着不动的赵炮低低的吼了一声,便收回前爪,慢慢转过屁股,无声无息地钻进了山林。
过了好一会儿,赵炮慢慢睁开眼睛,见老虎已无影无踪,眼里立刻涌出滚烫的泪水,他明白,因为自己没有伤害老虎,所以老虎也没有伤害他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,便蹲在炕头一杆接一杆地抽烟。他睡不着觉的原因是担心老虎吃不到东西,没有奶水,用什么喂它的崽子?老虎为了它的崽子,肯定还会进村叼羊的。只要它的崽子不喂大,危险就始终不会脱离老虎。夜露重重,吐出的烟雾把赵炮的脸遮得更加阴郁,直到天边发白,他心里才有了主意。
又到了太阳挂在西天的时候,赵炮到后院抓了只山羊,用绳子把它拴牢后,便带它进山了。他来到昨夜与老虎相遇的地方,把山羊捆牢放在峡边的岩石上,自己则退回虎跳峡的那一边,隐在岩石后静静观望。二更时分,老虎熬不住幼崽吮吸的痛苦,只得又向虎跳峡奔来。它猛地看到岩石上的山羊,一下子就蹿上去把它叼住了。但它同时也闻到峡对面赵炮的气味,于是警惕地把山羊放下。难道他后悔了?昨天晚上没有把我打死,今天用山羊来引诱?别管那么多了,它实在饿极了,重新叼起山羊,旋风般地蹿回林子。
看到这幕场景,赵炮的心里一阵宽慰。以后,他每隔一天就进一回山,送上一只山羊供老虎享用。慢慢的,老虎放松了对他的警惕。一天晚上,老虎嘴里叼着挣扎的山羊,脸朝峡谷对岸一动不动,像是要见见隐藏在岩石后边的赵炮。赵炮似乎明白了老虎的用心,慢慢地直起身子,把那杆黑洞洞的猎枪放到一边,从腰里拔出旱烟杆,像对着老朋友一般对着老虎吸起了烟,红红的火星子闪闪发光。按理,老虎最怕火光了,它先是愣了一下,想转身逃开。但是,它凭着直觉,相信赵炮对它没有恶意,也没有欺诈,才放心地叼起山羊,深情地望了赵炮一眼,才一步一步地离开。
一晃二十多天过去了,老贩又进威虎山来到夹皮沟。见还没有打到老虎,便急了:“保长,你还要不要那十五万了?”保长也为那十五万票子没到手而焦急,立刻找到二混子,拉着脸问:“这么多日子过去了,怎么还没有打到老虎?要不,我想别的法子吧。”听保长说这话,二混子更是急得火燎腚似的,因为那边赌债追得紧,寡妇那头也催得急。其实,这些天他哪天都逼问爷爷,爷爷却不紧不慢地应付他:“别急,我已经看到老虎的影子了,快了,快了。”“你不急,我急!十天之内再打不住老虎,我对您再使好看的!”
赵炮仍然每隔两天送一只羊进山。清亮的月光下,他吸着烟同老虎隔峡相望,眼见着老虎叼着他送去的羊不紧不慢地离开。赵炮心里已经打好主意,在老虎的崽子喂大之前他要守在这里,决不让它再到村里去。老虎也真有灵性,再也没有到过村里,它也知道村里潜伏着无限杀机。
山贩已多次接到“座山雕”捎来的信,说“大白梨”迟迟得不到虎皮,天天跟他使性子。明确告诉老贩,你弄不到虎皮就扒你的皮!老贩也急了,马上找到一个抽大烟的烟鬼,他手里有一支从日本人那里买来的麻醉枪,是用五百两大烟土买的。野物一旦被麻醉枪击中,几秒钟内就会倒下,拔去毒针,皮毛绝对没有一个花眼。他回到夹皮沟,指着麻醉枪对保长说:“有了这家伙,不怕有花眼了。”保长的眼睛也发出了亮光,对二混子说:“你爷爷老了,不能再指望他,你自己去干吧。”二混子乐滋滋地接过麻醉枪说:“三天之内,我保证把虎皮送来!”
此时,二混子已经不相信爷爷了,但没有爷爷领路,他根本就不知道老虎在什么地方。那天,他见爷爷又牵着羊进山了,便提着麻醉枪暗暗跟在后面。大约两个来小时,他跟踪到虎跳峡,只见爷爷把随身带的铁爪扔到峡对面的山榆上,这头系在老桦树上,吃力地顺绳爬过去,把捆住的山羊送到峡那边,然后又溜回来,收回铁爪,坐在岩石上不紧不慢的吸着旱烟。二混子感到奇怪,野物最怕火光,爷爷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忌讳,爷爷在搞什么名堂?
到了二更时分,虎跳峡对面的树丛里发出轻微的响动,眼见着一只猛虎来到岩石上,叼起山羊正要往回走。二混子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,暗暗地把麻醉枪对准了老虎。突然,一阵山风吹地来,吹到峡的对面,老虎立刻闻到一股异味,急忙放下山羊,低吼一声转身便逃。赵炮听到身后有响动,转身一看,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已瞄准正要离开的老虎,枪管后面是孙子那张贪婪的脸。赵炮惊出一身冷汗,便飞快地抓起身旁的猎枪,砰地就是一枪。只见二混子扔下麻醉枪,惨叫一声:“爷爷……”
月光下,二混子满脸都是血。赵炮发疯般地扑过去,把孙子抱在怀里。二混子面对爷爷一脸的恐怖,断断续续地说:“爷爷,我怎么也想不通,为了一只老虎……你居然对孙子下毒手……我恨你……”赵炮心如刀绞,老泪纵横:“孙子,你不该怨爷爷,该怪你自己太贪!爷爷陪你一块走吧,爷爷舍不得你呀!”说完便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头,用脚尖扳动了扳机,又是一声沉闷的枪响,赵炮满头是血的和孙子倒在一起……
威虎山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,静得骇人。